《东京物语》影片分析
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适宜细细品尝,反复咀嚼之后,散发出迷人的芬芳。在简约、有序的内景空间里,抒写着家庭的聚聚散散,欢乐悲伤。除去第一部作品《忏悔之刀》是古装片之外,小津基本上默默地耕耘于自己所熟悉的现代家庭剧当中。二战之后,他的风格开始逐渐成熟,《晚春》无疑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,从《风中的母鸡》沉郁忧伤的批判现实主义中走出来,小津开始经营起那一份既独特又隽永的伦理亲情。叫“若松”的料理店,“luna”的小酒馆,叫“平山”的父亲,“纪子”的女儿,“幸一”的儿子在小津的影像中不断出现,而似曾相识的日式家居、楼道、天台更是一脉相承,这一切共同构筑出一个精致完善的家庭概念。小津电影中的演员时常不变,笠智众、原节子等人一次次地出现,恰好让小津的影像更具备连贯性,也让小津的家庭理念趋于完善。不断重复的场景,不断讨论的话题(婚姻、孩子、夫妻以及两代之间等等),从一个侧面或者另一个层面反映出平凡人们的悲喜人生,也反映出一种近似生活的状态,重复与渐变当中,透射出一份对生命释然的坦荡。对于过去的留恋,对于未来的恐慌,那一份苦涩,却终究变成一种不得不接受的安然。
对于小津的影像内容,他有一套独一无二的形式,微微略仰的机位,黄金分割的置景和构图,超现实主义的黑白对比等,共同构筑出小津闻名于世的影像美学。佐藤忠男说过,小津似乎对爱森斯坦和普多夫金的蒙太奇理论不感兴趣,而执着于自己违背电影既有文法的独特方式。沉着冷静的长镜头切换和独具一格的空镜头转场。时间从指尖滑过,静静流淌,微弱的叙事进展中,却蕴含着恬淡的意境。柔和的小提琴配乐和舒缓的小学生合唱中,满是无法割舍的忧伤。没有好莱坞式的外部冲突和戏剧行动,小津的电影显得纯粹自然。在1963年日本导演宴会之上,醉酒的小津说道,电影于他“不过是披着草包,站在桥下拉客的妓女”。可见小津事实上是带着一种极为自尊而又压抑的心态在拍摄电影。他是一个注重品味的导演,这正是造就他如此格式化影像风格的主要因由。对于电影中的人物谦恭有礼、克制形式,谦和之中保持一定的距离,让我们既深入剧情,又不致于完全沉迷。小津电影中的人物总是对着镜头侃侃而谈,没有剧烈的运动,却在举手投足,一颦一笑中尽显生活的原生态,娓娓道来,演绎着一份另类的精彩。
一、社会剧变与家庭分化
小津所在的时代,适逢日本社会正在发生急剧的变迁,经济危机,第二次世界大战,乃至战后的萧条和复兴,作为社会最小单位的家庭,自然无可避免地经受着时代的洗礼,并由此产生前所未有的变化。传统观念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和质疑,特别是二战之后,作为战败国的日本,西方事物大量涌入,进一步促使日本传统家庭的解体。小津的电影所反映的,正是这段日子的家庭变迁。他以小见大,细致入微地描述了这段时期的日本状况,固执地把眼光局限于家庭成员以及朋友之间的活动,拒绝更加广泛的外延。他的电影没有激烈的矛盾,没有不可原谅的丑恶,在相对理想的状态之下,诠释着令人着迷的平凡人生。小津拒绝批判和注解,默默地注视着人物的活动,这正好让他的作品能超脱所在时代,如醇酒般历旧弥香。他的作品因其简约而单纯,因其客观而曼妙。当然这也并非说小津的电影缺乏时代性,毕竟每个人都无法逃脱时代的囹圄,或者正是时代的独特性,让小津电影的内容与形式得到完美的统一,此后基本上无人能模仿小津,即使能学其形式,也因无法得其神韵而流于死板。正如文德斯所说的,小津所在的东京已不复存在,因此小津记录那段时期的形式或许也不再适用。
社会剧变所带来的贫富悬殊和地位不平等是明显的,《我出生了,但。》中那两个孩子,怎么也弄不明白,为何他们的父亲要向同学的父亲举手哈腰,父亲的伟岸形象在他们心目中逐渐瓦解。而大人们对次也无可奈何,在大人的眼中,这一切很现实,因为同学的父亲是他的老板,所以必须如此。作为《我出生了,但。》再版的《早安》,继续讨论着孩子们的质疑,为何每个人见面都要罗里罗嗦地点头问好谈天气,在孩子的眼中,这一切毫无意义。而孩子们所热衷看的电视,却被他们的父亲贬为造成傻瓜的机器,因此孩子们拒绝讲话,这里面造成了不少笑话,小津用一种淡然的幽默,讨论着一个严肃的话题,其间却是一份难以压抑的无奈。两部片终究以大人们妥协而告终,《我出生了,但。》中父母想尽办法让孩子们回到了饭桌,而《早安》最终电视机进入了他们的家庭。在社会变迁的过程当中,小津所描述的正是一种尴尬的状态,对于过去和传统的怀疑,以及对未来的无奈和最终妥协,象征着未来的孩子总是胜者,这在《麦秋》中也是如此,当孩子们因为父亲不为他们买玩具火车车轨而离家出走时,全家一下子乱了套,找回孩子的时候,父亲也无奈的释然。
传统家庭制度的解体,父亲权威的丧失,一系列变化随着而来,《户田家的兄妹》一开始就让一家之主的父亲死去,父权也因此荡然无存,留下一堆债务和无助的母亲与小女儿,儿女们都拒绝赡养母亲,最终让母女二人不得不住进户田家那一间废弃的别墅。在此后小津的电影当中,父亲却时常出现,但已经沦落为一个孤独的老人,不管是《麦秋》中对女儿自做主张的决断深表无奈的父母,还是《东京物语》中被儿女忽略的老人,家庭的凝聚力随着社会发展而灰飞烟灭。《东京物语》中平山无奈的叹道,“时代在改变,我们不得不面对”。
小津事实上是个极为矛盾的人,一方面他拒绝激烈的变迁,执着于传统之美,而另一方面他对这一切变化又觉得理所当然,被动接受。小津的影像中空镜头表现出来的这种矛盾最为明显,他的空镜头除了表达出时间的动势和推动事件发展之外,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时常出现,京都古朴庄严的建筑和工厂的烟囱相映成趣,而远去的火车又如同无法抗拒的时代车轮,怀着失落而去。《晚春》中的对比最为强烈,从一开始园觉寺的茶道会,直至中间那一段精彩又韵味十足的能乐表演,都显示出传统的优美。同时在半旧不新的东京街道上,时常夹杂的英文广告牌,乃至到纪子和朋友们常提到的美国棒球电影明星加里·库珀,或者受西化最明显的孩子们正在进行的棒球比赛,却彰显着传统日益失落的日本。在影片中有一个镜头值得注意,纪子和小野一起在郊外踩车之时,悠然恬淡的郊野道上,前景却是一块可口可乐的广告牌,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。
《宗方姊妹》同样有着这种无奈,影片中身穿现代服装的妹妹和衣着传统和服的姐姐,可以说是一个鲜明的对比,妹妹鼓励姐姐离开丈夫,与旧情人复合,而姐姐却克守着传统妇道,不愿越雷池一步,这种矛盾所反映出来的或许正是小津的矛盾。在《东京暮色》中,按照父亲安排出嫁的姐姐无奈携孩子归来,而追求自由的妹妹却意外怀孕堕胎,乃至最后丧身车轮底下,小津对于传统与未来,似乎都满怀失落与质疑,他拒绝变化,就如同他当初强烈反对有声电影一般,但与此同时,他又不得不面对这种变化给人带来的影响。
二、亲情与爱情
小津是个传统的人,《父亲在世时》或者《浮草》中那种父子之间其乐融融,在溪涧钓鱼的场面,或许便是他所向往的父子亲情。而《户田家的兄妹》中老人的二儿子兴许便是小津本人的写照,他正义凛然地斥责兄长以及姐妹们对母亲的不孝,但当妹妹介绍对象给他认识时,他却羞涩起来,勉强答应,继而却从后门逃走。在爱情期待方面,男方的羞涩,女方的主动可能就是小津本人的写照与期待,这点在《晚春》也有类似的表现。在婚姻方面,《茶泡饭之味》应该时小津理想的婚姻模型,在片末,丈夫因公务准备出国,而妻子却因为生丈夫的气,错过了送别丈夫的时间,独自怅然。半夜,飞机故障,丈夫折回,夫妻之间得以和解,两人一起共享了一顿简单而满是温情的茶泡饭。夫妻之间相敬相爱,即使粗茶淡饭也如此甜美。
在小津后期的影片当中,女儿出嫁一直是一个主要话题,由此引申出来的父女之情,时常让人感动得眼泪花花。在佐藤忠男看来,小津的影像受美国早期电影影像十分明显,譬如他的《浮草》实际上是在乔治·菲茨莫里斯的《招揽观众的人》中得到启发,《户田家的兄妹》是美国电影《在山那边》的翻版。不过小津的电影在表达方面逐渐由西方式的父子亲情,转到了符合日本特色的父女亲情。《晚春》应当是小津影像中较为明显的转折点,与野田高梧的再度联手,原节子的出演,让小津的电影具备了前所未有的魅力,也奠定了小津后期影像的基调。《晚春》中原节子所扮演的女儿纪子已经过了适婚年龄,父亲和姑妈为此很是着急,四处为她物色合适人选,而实际上父亲却不舍得女儿出嫁,女儿也满足于这种照顾父亲的生活,影片后面纪子眼泪花花地对父亲说道:“我只想伴在你身边,我很爱你,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。”“我很清楚,婚姻也给不了我多少快乐”。但是父亲立刻答道:“这(结婚)是人生和人类历史的一种秩序”,把女儿养大,然后送她们出嫁,这似乎成了父亲所不得不了却的一件事,这才有了父亲对北川教授妻子的一番感叹:“生女儿没有多大意义,你把她们养大,然后送她们出嫁,如果她们仍然单身,你就会担心,如果她们仍不结婚,你就会感到失望。”这种感叹一直出现在以后的影片当中,《秋刀鱼之味》中的父亲在送走女儿后也说过类似的话语,而友人立刻一针见血地反驳道,“男孩跟女孩还不是一样,最终都会离去,只留下老年人。”这或许成了解释了小津终生未婚的最好理由了,佐藤忠男部分地把原因归结于小津的腼腆,甚至有人认为小津有同性恋倾向,因为中学时,小津曾因写了一封“轻佻”的信给低年级同学,被校方逐出宿舍。不过往后的日子并没有迹象说明他有同性恋倾向,相反他的影像中一次次地表现女儿出嫁,留下父亲的悲凉,或者这正是待母孝顺的小津所无法面对和不想看到的结局。
事实上小津所描述的爱情和婚姻时常不甚完美,或者确切地说是带有缺陷,正如同《晚春》中纪子喜欢的小野,却已经和别人订婚,《麦秋》中纪子喜欢的人,却是有一个3岁孩子的鳏夫谦吉,这些都让人大跌眼镜。没有好莱坞式冲破禁忌的勇气,小津电影中的人物往往固守着一份难得的伦理和道德。不过这里面也开始出现一种变化,即是对父母包办婚姻的不满与反叛,《麦秋》中的纪子放弃了大家都看好的中年社长,自做主张地嫁给了鳏夫谦吉,《彼岸花》中的女儿,也执着于自己所追求的爱情。父亲因此大为光火,而这反映的正是一种传统观念与现实理念的冲突,《彼岸花》中父亲对别人能够开放坦荡,却放不开自己的女儿,这里面的矛盾正是小津的彷徨心态。这一点到了《秋刀鱼之味》得到缓和,父亲首先追寻女儿所爱之人,不过天不遂人愿,终究还是因为父亲的拖拉与不舍,让女儿和所爱之人失之交臂,影片最终女儿虽然出嫁,但却不无遗憾,这便是小津对世情的看法,或许生活本身就没有十全十美之物。
三、不得不习惯的孤单
“山谷中春天已至,樱桃花开如云;但是这里,凝滞的目光,秋刀鱼的滋味--花儿也忧郁,清酒的味道也变得苦涩。”在撰写《秋刀鱼之味》期间,小津的母亲撒手而去,这是小津日记里的一段话,如此悲凉,如此孤单。《秋刀鱼之味》中的单飘惨然说道,“人到头总是是一个人,单独一个人啊”。对于终生未婚的小津来说,孤独或许如影随形。如同《东京物语》中的二媳妇纪子说道:“白天过去,夜晚来临。但什么也没有发生,我觉得有点孤独,我的心好像在等些什么……”。小津的电影,从来不缺开怀的笑料,“若松”料理店里的调侃,老友相聚时的戏谑,都带着无限趣味,却又无限悲凉,颇有年轻不再的感慨,这里面有一个场面值得注意,那就是老友相聚和同学聚会,《东京物语》中平山来到东京,拜访了老友服部等人,三人在酒店中饮酒,话语间透露出对儿女们现状的不满和无奈,这反映的正是迟暮老人的孤独和伤感。
《东京物语》的孤独很容易让人感同身受,平山夫妇一次东京之旅,却见证了一次亲情的淡薄和瓦解,儿女们各自为着自己的事业操劳努力,无暇顾及来访的父母,在儿子家中,本来一次预定的出游,却因一个可有可无的出诊而取消。父亲口中虽说没什么,脸上却浮现着难以掩饰的失落。而此后富子和孙儿在屋外草棚上的对话,更带着无限迟暮的忧伤,“等你做了医生,我都不知道还会不会活着”。到了女儿志夏家中,老人们的落寞更甚,女儿的势利和冷漠更让他们心寒。后来,他们被儿女们送到热海的廉价酒店度假,享受的却是彻夜难眠。清晨,夫妻二人,坐在海边,平山轻轻地说道“我们回家吧,你一定是想家了。”海边柔波荡漾,一前一后,两个紧紧相随的老人,孤独如斯。影片后面平山夫妇二人徘徊在上野公园时的场景也同样寂寞,老人们无奈的调侃“我们现在无家可归了”,“看东京多大,”“如果我们走丢了,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彼此了”,这里面透出来的人情冷漠,亲情淡薄,辛酸惨淡。而偏偏对待这两位老人最好的,竟是寡居多年,与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二媳妇纪子。东京几日,她伴随左右,让他们孤独的心灵得到难得的慰藉。或许只有同样孤独的纪子,才能理解平山夫妇彼时彼刻的心情。回到尾道后,母亲富子因旅途劳顿一病不起,撒手而去,儿女们聚集而来,又匆匆离去,留下父亲一人,片末平山一个人对邻居感叹:“一个人生活,我觉得日子会很漫长。”此刻泪水不禁夺眶而出。
同样表现孤独的父亲,《晚春》的结局却是一份木然的凄清,参加完女儿婚礼的父亲回到家中,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削苹果,苹果皮悄然落地,悲从中来。相比之下,《秋刀鱼之味》中的父亲是幸运的,女儿离去,至少小儿子仍在身边。经历丧母之痛的小津或许已经无法独自再面对那一种一个人的悲凉。小津的电影,借酒消愁或许是唯一的方式,女儿出嫁之后,父亲总迟迟不愿回家,小酒馆里静静地喝酒,以期借此派遣内心里的忧愁,只可惜酒入愁肠愁更愁,片刻的热闹,换来的只是更冷清的孤单,《秋刀鱼之味》中那个独自哼着歌儿的老人,终究无可奈何的浅浅一叹。孤独,成了一个不得不习惯的过程。《秋日和》中的母亲说道:“寂寞也没办法啊!只要她能得到幸福,不忍耐怎行?”
小津的镜头之下,有着一种难得的安宁与和谐,却又趣味盎然,人物在平凡的活动中迎接社会的变迁和情感的波动,犹如缓缓的河流,静静的流淌,人世间的“轮回”与“无常”透露其间,真挚感人……